家乡的浆水面散文
2016年初夏,从暮春一直延续多日的沙尘终于适可而至,云开雾散,太阳把笑脸与热情一轱碌地倾泻下来,南疆的天气冷暖适宜。家乡的几个高中同学自驾游来新疆玩,经电话联系,专程绕道来和静相聚。
同学相见,自然分外亲切,真真儿的应证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老话。当然这“泪”不是悲凉,而是欣喜。多年不见,乡音虽然未改,但多少有点不太纯正。再邀请了几个甘肃同乡作陪,都是一窝“洋芋蛋”,三说两谝,方言自然归于正统。席间,男女同学毫不顾忌,揭着彼此的“老底”,把昔日的秘密公之于众,然后哈哈一笑,谁也不必当真,只为心中的畅快。短短的聚会,酒没多喝,话却悠远,让人有了穿越之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26年的从前。岁月虽然把苍桑或多或少地刻上了每个人的脸庞,但在时光的历练中,大家都增加了从容、自信与淡定,成熟成了最为明显的标志。
临别时,在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中,最为抢眼的当数麻子和浆水。麻子和浆水都是我的最爱,同学千里迢迢,送来带着故乡情趣与味道的这份特产,真可谓匠心独具,远比好酒好烟深入人心,也最能勾起游子对故乡的眷恋之情。麻子,就是小麻的果实,灰白色,比扁豆还小,外壳薄而坚,肉质香脆,是故乡秦安人最喜欢的磨牙食品。当地的人们不管串门聊天也好,赶集看戏也罢,都是麻子不离身,麻子不离口。常常随意抛三五颗于口,边磕麻子边聊天,娱乐美食两不耽误。往往在戏场或集市上,只听耳边嚓嚓一片,那是嘴磕麻子的声音;脚下嚓嚓直响,那是脚板踩破麻子壳的声响,真真的一幅特色的乡韵乡声。
如果说磕麻子是日常生活中的娱乐小吃的话,那么浆水却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其广度、深度与依耐度可伴一生。
常年吃着浆水的母亲生育了我,我又传承着祖辈的传统吃着浆水渐渐长大。如果说,我的血管里汩汩地流淌着父母的血液的话,那么我的肌体中,一定饱浸着清凉凉的浆水元素,它既传承着先辈们因地取材维系生计的独特生活经验,也传播着秦地山川儿女把艰苦朴素的生活品德代代相传并发扬光大的心理素质。浆水之与我,就像我之与空气一样,从呱呱坠地的熏陶、到牙牙学语的依恋,一直到而立之年的相思,不管是生活中还是梦里头,都是这般的亲切、这般的执迷;以至于多年后,再次踏进家门时,对急急忙忙要为我准备饭菜的母亲说:妈,做碗浆水面吧!母亲“唵”了一声,匆匆地向厨房赶去,途中回头微微一笑,让我分明读懂了母亲微笑中的含义:那既是对我多年后还没有忘记家乡味道的赞许,也是我对她地道的浆水面期盼的意味深长。
看着年迈的母亲,颤微微地为远方归来的儿子在锅台上操持的心中的最爱,我几次想上前搭把手,却又一次次地被母亲拦了回来。于是,站在门边的我,一边看着母亲擀面、切菜、炝锅,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忆着过往岁月中所浸润着浆水的味道,以及浆水味道弥漫在岁月中的苦乐年华。
自从记事起,我的生活一天没有离开过浆水。因为当时的生活艰苦,除逢年过节做几个带肉丝的菜改善生活外,平时的饮食几乎离不开浆水。农村人家,早晨稀饭就酸菜(浆水中的菜叶子),中午浆水面片子,晚上又是浆水疙瘩汤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一种习惯,家家如此,村村如此。
关于浆水的来历,在我们家乡有好几种说法,最为流行的是,公元200年左右的三国时,大将姜维镇守甘州(甘肃)的天水,由于北方天旱沙尘大、天气异常炎热,驻守官兵多因中暑而战力下降。当地有人建议用苦苣菜泡水喝,见效不凡,当时军中称其为“姜汤或姜水”,后来逐渐演变为“浆水”,也成为当地人们生活的一种饮食,并随着人口的迁徙婚嫁而传到了西北的陕西、宁夏、青海、新疆等部分地区。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地人生活艰苦,无粮的日子大多以野菜充饥,于是他们就摸索出了用浆水藏存野菜的方法并保留了一下。街头巷尾的传说无历史资料考证,我们权作一种饭后的消遣罢了,而浆水在人们生活中的影响力,我是有切身体会的。
做浆水最好的原料当数春天的苦苣菜。春风吹来,大地解冻,万物复苏。一场小雨过后,翠生生的嫩芽争相钻出泥土。此时,母亲带着孩子们在田野的地埂上或水渠边挖苦苣。苦苣也叫苦苦菜,其叶为长条形;叶面平滑、叶边有微小的毛刺;嫩茎叶含有丰富的胡萝卜素等有机物,叶汁为白色、微苦,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祛湿降压的功效。母亲将我们采来的一大堆苦苣菜用井水反复清洗,再在锅中的沸水里煮几分钟,捞出一大半放在清水中净泡一二十分钟,消除苦味,然后捏干水分,拌以食盐、葱花、辣子面及香油,是大自然在春天里馈赠给庄稼人的第一份礼物,也是最好的早餐凉拌菜。锅中的另一半菜中,撒入小量的苞玉面,再次煮沸成为菜汤,即为做浆水用的主要原料。
做浆水前,有一样东西是必不可的,那就是引子,家乡人叫浆水结子。母亲先将一口缸洗净凉干,然后打发我们提着瓦罐或端着饭盆到左邻右舍家讨浆水结子。邻居听说讨结子,不管是忙是闲,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路,为我们舀几瓢家中最好的浆水,如是十家八户后,将讨来的浆水结子全部倒入缸中,然后再把锅中烧好的苦苣菜汤全部倒入缸中,再用擀面杖顺着一个方向搅均,盖上锅盖让其自然发酵,第二天即可食用。
做浆水的原料,春天的苦苣菜、苜蓿芽,夏天的芹菜叶,秋天莲花白都是最好的了。深秋后,因为要准备过冬之需,浆水的储量很大,于是选原料是一件费工费时的大事。秋收后,家中的男人们把地里的萝卜叶或莲花白叶拉回家,媳妇、闺女们先在家中将嫩绿的叶子挑选出来,然后拿到河边去漂洗。昔日平静的清水河,顿时热闹起来。一时间,拉架子车来回送菜的,端着筛子在水中洗菜的,卷着裤腿在河中劳作的男男女女把河床占得严严实实;大人们边干活边说些东家长西短的趣闻,孩子们则在水中打闹,过往的骡马嘶叫不已,就连小狗也来回乱窜,河床呈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
洗好的菜,再送回家就可做浆水了。所不同的是将原先的小缸变成了直径一米的大缸,而且数量增加到了两三个。到了隆冬,全家人就靠着这两三大缸浆水调挤生活。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自从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制后,人们不但能吃饱肚子,而且精细的'白面成了主粮。于是,农家妇女,把变着花样做浆水面当成了展现聪明才智的有利时机;她们通过自己的双手,把本来就生机勃勃的家打点得有滋有味。
一碗好的浆水面,除了纯正的浆水外,最主要的是炝锅的技巧。炝锅也叫炝浆水:先在铁锅中倒少许的清油,加热到冒微烟的时候,将提前准备好的葱花、辣子皮与少许食盐一同倒入热油锅中,然后从缸中舀出清凉透亮的浆水旋入锅中,随着“滋溜”一声响起,浓浓的菜香夹着淡淡的浆水味道溢出窗外,真让人有种垂涎欲滴的冲动。
不管是面条、面片、面疙瘩、面鱼鱼,只要将炝好的浆水调入,立即就有了独特诱人的味道;如果再有一碟从菜园中摘的辣子、割的韭菜或芹菜烩炒的时令小菜作佐料,对于从田间归来的庄稼人来说,两三大碗浆水面下肚,比一桌丰盛的宴席还过瘾。浆水不单用做面食的调味,它还是庄稼人夏天独一无二的饮料。夏天,赶集或从田间归来的人们,端起母亲早已炝好的放凉存入瓦罐中的浆水,咕碌咕碌地狂饮一气,周身的火热一下子压了下来,口干舌燥的感觉没了踪影,真是舒服的妈妈给舒服开房门,舒服到家了。
据说,浆水不但能清热解渴,防暑祛湿,还是人们解酒醒酒的首选饮食。特别是喝过酒的第二天早晨,家中有浆水的人喝一瓢浆水,顿觉神清气爽;对于家中没有浆水的上班族,在街边的小吃店吃一碗清汤浆水面,解酒、早餐两不误。
思绪天马行空的我,被母亲端上来的清香扑鼻的浆水面拉回到了现实。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大瓷碗,顺势蹲在门槛上,喝一口纯正的浆水汤,捞一筷细长柔道的面条入口,家乡的味道又一次弥漫了我的身心。我在低头吃,在旁边看着我吃饭的母亲笑着说,“都有孩子的人了,吃饭还像小孩子一样。”在母亲面前,我情愿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是多么的幸福呀!
时光一晃,母亲去世十多年了,在外工作的我也少了回家乡的次数和欲望。但每当闲暇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的手工浆水面,想起家乡那汤汤水水的味道。